旅居海外用英文寫作的李翊雲在共產主義中國長大,少年時代就發現自己有寫宣傳材料的天賦。她會通過她在學校裡學過的偉大愛國主義作家的修辭方式來使用文字,編織出動人的長段落,裡面堆砌著心向祖國的美麗套話。「在生活中有很多時刻,我在做那些公開發言表演時內心知道,我不相信自己說的任何一句話,」我們在普林斯頓大學圖書館外一個陰涼處坐下來時,她這樣對我說。李翊雲在普林斯頓大學教授創意寫作。她記得在一次愛國主義宣講後從台上掃視觀眾,看到一些人臉上有淚水,這讓她有點震驚:她無法相信這些人竟然被她的話打動得如此之深。
「我覺得那是我與中文斷絕關係的時候,」她說。「我知道中文很美。我喜歡中文詩詞。但每當我說中文時,我總會想起那天我的話把人感動得流淚的情景。」李翊雲現年49歲,已出版了10本書,獲得了數不清的榮譽,她厭惡信條。「我絕不會說:『我知道這個。我肯定情況是這樣的。』我絕不會用英文這樣說,」她告訴我。「我覺得確定性是最可笑的東西。」
李翊雲眼神沉穩、平靜,黑黑的短髮參雜著不易覺察的銀絲,圓圓的臉盤讓她顯得年輕。在作者照裡,她顯露出一種近乎極端的平靜,但與她面對面時,那種強烈程度有所減弱,像是陽光透過樹葉灑下來時那樣。她臉上常帶著微笑,不露牙齒的那種,讓人覺得她可能嚴厲,也可能有點淘氣。她思維慎密,就連隨口問的問題都認真對待。但當我們走在有點像迪士尼樂園的普林斯頓市中心時,在路邊看到了一個好笑的場景:一家商店櫥窗裡人體模型的短褲沒扣扣子,脫落到了腳邊,備用的肢體散落在地上。她停下來拍了好些張照片,這個短暫的混亂一幕令她愉悅。
我們在一個石板凳上坐下來後,一名也許十一二歲的亞裔女孩引起了我們的注意,她坐在離我們不到兩米遠的地方,安靜地凝視我們。我們停止了交談,問了她一些大人遇到小孩時常問的那種無聊的小問題,她一言不發地盯著我們,單肩微微一聳,算是作答。我們離開那個石板凳好長一段時間後,李翊雲還在想那個默默地看著我們的女孩,她拒絕說話時坦然自如。「我覺得她很了不起,」李翊雲帶著尊敬的口吻說。「我想知道那個女孩未來會有什麼樣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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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李翊雲來說,對一個無論是真實的還是虛構的人的好奇往往標誌著一個故事的開始,她有一個習慣,就是把她創造的人物當作自己認識的人,也許她一週前剛和他們聊過。她最新的小說《鵝之書》(The Book of Goose)將於9月下旬出版,小說源自生活在戰後法國的兩名少女——阿涅斯和法比安的一段對話,這段對話有一天突然出現在李翊雲的腦海裡,就好像是她正在偷聽一段私人聊天。法比安問了阿涅斯一個問題:怎樣種幸福?當阿涅斯對幸福究竟能否種出來表示懷疑時,法比安責備她說:「任何東西都能種。就像馬鈴薯。」法比安建議她們兩人用兩種方法來種幸福,一種是把幸福當作甜菜種,另一種是當作馬鈴薯種,這是一個關於美好生活本質的哲學討論,儘管用的是只有她們才懂的語言。但通過默然接受這個胡鬧提議,無論多麼天真,阿涅斯開始了將她們的友誼劈成兩半的過程。
李翊雲1972年出生於北京,也就是尼克森總統訪華那一年。她最早的記憶是一場地震,房子的晃動將她在深更半夜震醒。她和家人衝到馬路上,看到所有街坊都穿著內衣、披著被子站在外邊。「我覺得我成為一名作家是從那一刻開始的,」她告訴我,「從看到所有這些人開始的。」她是兩個女兒中的妹妹,父親是一名核物理學家,從來不談自己的工作,母親是一名教師。李翊雲常常更喜歡當一名旁觀者,而不是多愁善感的參與者。在毛主席的追悼會上,她因為轉頭觀察同學們的表情而受到老師的批評。
她在物質貧乏的共產主義時代長大,對故事特別感興趣,但總覺得書不夠讀。她會把魚販子用來包東西的報紙碎片保留下來,在沒人的時候展開來讀,或在學校午休時間趕回家,聽收音機裡每天中午的小說連播節目。那時候,俄國小說在中國更容易買到;她讀了大量俄國小說,尤其是屠格涅夫的作品。12歲左右,她開始在學校學習英語,至今還記得第一次打開英語課本的感覺。「我不得不說,那是我最美好的記憶,」她笑著說。她開始用英文閱讀時,給她的意識帶來最強烈衝擊的是頁面上充滿了我字「I」,出現的頻率之高令人不安。在接受了一年強制軍訓後,她進入北京大學的自然科學專業。軍訓期間,她曾白天參加訓練,讀馬克思主義歷史,業餘時間讀用打印紙複製的盜版《讀者文摘》。
1996年,李翊雲從中國最著名的大學獲得了學士學位,作為一名有天分的科學家來到愛荷華城開始攻讀免疫學博士學位。在四年的學習期間,除了每天和實驗室裡的小鼠打交道外,她還生下了長子,那之後她告訴丈夫自己不再想當科學家,而是想寫作。
她選了一門晚上的課,授課的是一名詩人,她開始自己寫作,一寫就是兩年,同時白天在一家醫院工作,直到她最終完成了短篇小說《不朽》(Immortality),這個用複數代詞「我們」的集體聲音講述的雄心勃勃的故事跨越了幾代人,個體在敘事的廣闊海洋中浮現了珍貴的片刻之後,就被殘暴的漫長歷史再次吞沒,李翊雲最喜歡的小說之一《戰爭與和平》呈現的就是這種起起伏伏。《巴黎評論》當時的主編布裡吉德·休斯從投給雜誌的廢稿堆中發現了《不朽》,將其發表,休斯後來成了李翊雲的終生摯友。外界認可很快隨之而來:李翊雲被嚴格挑選學員的愛荷華作家工作坊錄取,獲得了小說藝術碩士學位。《巴黎評論》把令人垂涎的普林頓獎授予了她,她還獲得了第一部小說集和小說《漂泊者》這兩本書的出版合同,《漂泊者》講述的是中國一個偏遠村莊,當地一名反抗中共統治的年輕女子被處決後發生的事情。
李翊雲41歲那年正在寫《我必須離開》(Must I Go),這部小說講述了一個名叫莉莉婭的加州女子對自己的生活,以及她過早失去自殺身亡的女兒的反思,就在那年,李翊雲的長子在16歲時自殺。這個悲慘的巧合暫停了她的小說寫作。李翊雲用堅忍一詞描述家人,儘管他們以長期、持久的方式進行了哀悼,但她第二周就重新開始教課,擔心把太多無序的時間花在獨自思考上。李翊雲經歷的悲傷和痛苦體現在她2019年發表的簡練而深切的小說《理性終結之處》(Where Reasons End)中,小說寫的是一名母親與死於自殺的十幾歲兒子的虛構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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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翊雲最知名之處在於將無法承受的悲傷提煉出精髓,並且以精準和一種出人意料的輕鬆做到這一點。她寫了大量關於自己在自殺念頭和抑鬱中掙扎的文章,而且總是以一種隱晦的、聚焦的方式,避用俗套和熟悉的情緒——「毫無寬恕地寫作是為了阻止自己感受太多;毫無寬恕地寫作讓自己越來越接近那個感受的自我,」她在2017年的回憶錄中寫道。在對高難度的文章進行編輯時,李翊雲和她在《紐約客》的編輯克雷茜達·雷森講到將文字「麻醉」,將文字與內容的痛苦隔離。「人們總是說你『剖析』人物,你『剖析』世界,」李翊雲說,「但你不能剖析任何東西,除非你把它去掉。」最終落到頁面上的文字是一種為經受檢查而靜止的破碎情感,一些可以被視為沒有完全放棄理性的東西。
 這種品質使李翊雲成為了一些人的燈塔,他們背負著難以忍受的重擔,對於有離群索居傾向的李翊雲來說,這是一個不尋常的角色。李翊雲收到的最沉重的信息來自遠方正在與自殺念頭作鬥爭的青少年,她試圖回覆每一條信息。有時,留言的陌生人與她的情況非常相似。有一條信息始終揮之不去。「我確信他失去了一個孩子,但他沒有這麼說,」李翊雲告訴我。「他說,’在我的職業生涯中,我給很多人寫過信,但我從來沒有因為某個作品而給作家寫過信。’然後他給了我一首一茶的俳句,寫的是一茶夭折的孩子,他說:「這首俳句支撐了我多年。我希望它能支撐你。’」這首詩由18世紀的日本詩人小林一茶所寫,全文如下:
我知道這世界
如露水般短暫
然而,然而
中國有句諺語,「請君入甕」。相傳,唐朝一名御史,奉命審訊一名涉嫌謀反武后的同事。吃飯時,他問那個人要怎麼做才能讓一個特別頑固的犯人招供。「這很容易,」那個人說。「我會找一個大瓮,在下面生火。當你把被告放進去時,他們就全招了。」官員取來了瓮,生起火,然後轉向給他出主意的人,請他入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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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們見面之前,李翊雲在一封電子郵件中用了這個成語,當時我向她提出了我在閱讀《理性終結之處》時發現的一個問題。在書中,那名母親坦言,她真正希望能夠向別人提出的問題可以歸結為一句話:你整天都在做什麼?當我通過電子郵件向李翊雲詢問她每天做什麼時,她不願回答,而是給我發來這個四字成語,並承諾稍後會跟我細說。第二天,一封長長的郵件來到我的郵箱:她去辦公室、教課。游泳。她每天閱讀五到10個小時,有些天會寫作。但最重要的是,李翊雲寫道,她整天都努力保持「在思考中」,懸浮在一種多樣和開放的思維模式中,既充實又空虛。
我來到李翊雲家,親眼看到了她每天是如何過的,她從一個貼滿全家福照片和手工賀卡的冰箱裡拿出來一大碗水果沙拉端給我。雖然李翊雲17歲的小兒子就在樓上的房間裡,但我只能通過一堆關於薩米語語法的教科書感知他的存在,他正在參加一個語言學項目。李翊雲的大兒子曾經生活過的痕跡在他們的家中悄然呈現著。從她家的米色鸚鵡「昆圖斯」(Quintus,這是大兒子起的名字,因為它是家中第五個成員)到她不斷分享的故事和小細節。她講述的時候,就像一個孩子已經上了大學的驕傲父母。
李翊雲創造的許多人物都是某種程度上的隱士:在逃避現實境遇或從他人的影響下收回自我意識的衝動驅使著,他們最終退卻,獨自講述自己的故事,在某些方面,更直接地與他們的故事對抗。我覺得這是一種有趣的詭計:在敘事空間中,一個人可以同時被帶上面具和揭開面具,在別人可能永遠不會注意到的地方暴露自己。
在《鵝之書》中,長大後的阿涅斯結了婚,定居在一個安靜的美國小鎮,她想知道她的新朋友是如何看待她的,他們認為她消極被動、胸無大志:
我養的雞,它們腦子很小,似乎永遠不會厭倦地四處走動、啄食、咕咕叫、用爪子抓地。鵝則要安靜得多。它們不會因為一點點干擾就拍打翅膀,當它們浮在池塘中時,會靜止很久,以至於你覺得它們願意將餘生懸浮在水一般的夢境中。然而,從來沒有人說鵝被動。
李翊雲尤其喜歡阿涅斯擁有技巧、才能和力量的方式,有些甚至連她自己都沒有發現。「她看起來容易受影響。很順從。她照他們說的做,」李翊雲笑著說。「但她知道自己是誰。她隱藏在眾目睽睽之下。」她問我是否知道關於隱士的諺語,我請她告訴我。她說:「小隱隱於野,大隱隱於市。」我們笑了,她轉身面對我,臉上帶著頑皮的神情。「我就是那個隱於市的隱士。」